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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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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文扯住一個行走內院的丫頭的袖子問道:“可見到大少爺了?”

丫頭不耐煩道:“還在半閑亭前畫那棵牡丹,站了有半多個時辰了。你是貼身的小廝,倒是天天來問我們找人!”

冠文挨了一個白眼,也無心與她計較,愁眉苦臉的往後園走去。

今日來了客人,已經坐在前廳裏了。老爺要他尋了大少爺前去接待。他心裏早就清楚,少爺多半會在那個地方,可是一想到要去那裏,他的腳就像黏在了地上一般。因此,雖然心裏火燒火燎的著急,步子卻緩慢如同龜行。

即便走的再慢,到底到了後園,冠文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院內植著百餘株牡丹,一到四五月份就開得濃艷,紅紅白白煞是好看。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奇異品種,大少爺也曾告訴過他,但總是左耳進右耳出,反正再精貴的花開出來,在他眼中也沒什麽分別。牡丹花期到時,一園子蜂環蝶繞,熱鬧歡騰,丫頭小廝即便沒有指派,也願意繞個路經過這裏。

只是現在,他卻不想靠近這裏一步。

園子裏的牡丹現在還未抽芽,光禿著枝椏,一點也看不出日後開得國色天香的樣子。這也好,總好過半閑亭前的那一株。

明明是三月裏微寒的天氣,那一株卻抽枝展葉,開出了三朵碗口大的花。花瓣輕薄,雪似的白。在冠文看來,這般有違時令,怕是不是什麽好兆頭。最讓他心驚的是,每次走進這株牡丹,即便陽光再好,也是一身的濕冷。

冠文遠遠的繞了個圈,站在旁邊對亭子裏的人道:“大少爺,潘先生已經在前廳等候了,正用著茶。您是不是把手裏的事暫且擱擱……”

那人卻一徑低著頭,充耳不聞。冠文習慣了他如此的脾氣,就老老實實在旁候著。過了一會,忍不住探出頭,那人已經畫好了枝葉花冠,正輕輕點著花蕊,眼見著他畫下最後一筆,將筆放在了旁邊的筆擱之上,冠文松了口氣。

“你走吧。”姬鱗突然開口。

冠文應了一聲,心道正合我意,剛剛邁出一步,就聽到姬鱗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我說的不是你。”

一股寒氣從脊骨直沖上腦頂,冠文僵硬地轉過身來,哭喪著臉站在那裏。

“這幾日多謝你,讓我看到這般景致。”

姬鱗隨手收拾著畫具,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缺失了小指並未影響右手的靈活。

他擡起頭,雙目細長,鼻挺而口薄,面孔異常端整,表情卻很是淡漠。“……你留在這裏也是徒勞……我不會再來這裏了。”

姬鱗信步走出亭子,將手中的畫遞給冠文。“送到宣和坊,讓鞠師傅裱起來。”冠文如蒙大赦,慌忙跟在姬鱗身後。走出園子前,他偷偷回頭看去,那株白牡丹正無風自動,款擺枝葉。

冠文到底是少年心性,出了門就忘了怕,忍不住問道:“您剛剛又在同誰講話?”

姬鱗道:“是個溺死在湖中的女子。有她帶來的水汽潤澤,那株牡丹才得以開花。但她身上濕氣太重,呆得久了,牡丹恐怕會根莖腐爛。”說道此處,他突然停□,盯住冠文道:“你對這種東西,倒是敏感的很。”

一句話說得冠文毛骨悚然,僵立在那裏。回過神來姬鱗已經走遠,他慌忙跟了上去,他走在姬鱗之後,輕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姬鱗走進廳堂之時,潘勝文正頹然坐在那裏,手中不斷撫摸著一個卷軸。見到姬鱗,他有些驚慌,手足無措,突然間萌生了悔意,甚至想即刻奪門而出。

“潘先生久候,姬鱗有事耽擱,還請見諒。東西……可帶來了?”

姬鱗剛一開口,潘勝文的所有打算立刻土崩瓦解。事情終於要有個了結,到了此刻他還在猶豫什麽?他狠了狠心,將卷軸交了出去。

“四年前,一個落魄的男子來到了我的畫院。他說自己路上遭劫,身無分文無法返鄉,聽聞我喜好書畫,高價求購,願意將一張畫賣給我……”

姬羽將卷軸小心翼翼展開,畫上是一片空白,落款處的“無且”二字寫得潦草而又張揚。

素服淡妝的少婦一邊在嘴裏輕聲哼唱著什麽,一邊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看他睡得熟了,才轉過身來。“他說要去畫院授課,原來是去了姬公子那裏。”她笑容帶著幾分苦澀,“他要如何,大可同我直說,何必經由他人。”

姬鱗道:“潘先生說他無顏來見夫人。”

少婦楞楞看著孩子的睡臉道:“那時,他日夜呼喚,那般殷切……待我出來,更是萬般柔情……句句誓言猶在耳畔,怎麽如今倒是連見也不敢來見我了?”

她聲音淒楚,眼中有淚光泛起,強自按捺之下,身體不斷顫抖。

“前幾日,他在家中與友人吃酒,酒醉後,將我之事一一道來。那人說如此行徑,必是妖邪。……這些話,我都聽得清楚。我以為他只會付之一笑。原來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地位,竟然相信什麽情比金石。今日既然見到公子,想必他終是信了……即便他不信,也終究後悔了……”

姬鱗移開目光道:“請恕姬鱗唐突,脫離濁塵,回歸原境也許對夫人是一件好事。”

少婦起身道:“他如今既然生疑惑,我定然不會留在這裏。”她的目光停留在姬鱗所持的卷軸之上,淒涼笑道:“他已經把這個交給了你,如此甚好。”

姬鱗伸手展卷,將之掛在東方墻壁之上,他的目光掠過空白畫卷上的無且兩字,“這個無且,夫人可認識?”

少婦搖頭道:“我本是東岳大帝轄下散仙,不知何時被人繪下真容。潘郎晨昏喚我真名四十九日,我只得應答,才從畫中走出與他相見。何人繪下我的形貌,如今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只是這幅畫還請公子妥善保管。”

少婦俯身抱起熟睡中的孩子。那孩子被從甜睡中擾醒,一臉委屈,正要啼泣,卻看見了姬鱗這個生人,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有勞公子相送。”

潘勝文失魂落魄的走了進來,環視空蕩的房間,隨後坐在了床上。他伸手拂過繡枕錦被,上面似乎還有一絲餘溫。姬鱗走到他的面前展開卷軸,圖上的女子玉質柔肌,眉目含笑,懷中抱著一個小兒。

“那人說要賣給我一張美人圖。那幅畫運筆構圖都無獨特之處,更非名家手筆,但畫卷一展,我的眼便無法從畫中人身上移開。他告訴我一個名字,只要日夜呼喚四十九日,畫中人必能脫除紙質,化成肉身……四年來,我們夫妻恩愛,從無齟齬。沈湎溫柔時不曾在意,而今我卻一日勝似一日的憂慮,她日照無影,她不動葷食,她四年中容貌絲毫不改,她——又能伴我幾時?”

潘勝文的手指,滑過畫中人與那個孩子,突然毫無征兆嗚咽起來。

姬鱗從他手中抽出畫卷:“未免你觸目傷懷,也為了夫人不會受人打擾,這幅畫不如交由姬鱗保管。”

姬鱗出門時,回過頭看著那個縮成一團的男子道:“若是沒有神鬼不懼生死不離的決心,當初何必多情。”

姬鱗離開潘府,正緩步行於街上,突然覺得有什麽鉤住了自己的袍角。他轉過身,卻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匍匐地上。想是剛剛拽住自己袍角的就是他,自己不覺中竟把他拖得跌倒在地。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霎時間圍過來一群大姑娘小媳婦,更有一些阿婆大嬸夾雜其中,將姬鱗和那個孩子團團圍住。姬羽眼睜睜的看著孩子抱著他的腿站起身,並企圖向他身上爬去。

烏溜溜的眼睛好像在哪裏見過,還有那一撮留在頭頂的細軟胎毛……姬鱗迅速展開畫卷,畫中人的臂彎中空空如也……

姬鱗冷聲道:“去找你娘!”

孩子哭聲瞬時提高,旁邊傳來眾人的吸氣聲,隨後就是起伏不止的尖細責備。姬鱗只得俯身將那孩子抱起,哭聲在孩子雙腳離地時戛然而止。

圍觀的人自動閃開一條路,年輕女子們紅著臉看著冷面姬鱗懷抱著一個虎頭虎腦孩子的獨特景觀,上了年紀的則嘖嘖感嘆:果然是,生得那般俊俏的青年心腸又能硬到哪裏。

姬鱗路上買了紅豆甜餅塞給他,那孩子愈發乖巧。

遠遠的就看見冠文在街上閑逛,看見他便撒腿跑了過來。

冠文一邊捏著孩子的臉一邊嚷嚷:“誰家的孩子?少爺從哪裏抱來的?”見姬鱗不回答,他便一臉的狐疑,“難道……這麽說來眉目間倒是有幾分像你……但更像二少爺……”

姬鱗大步向家裏走去。

冠文絞盡腦汁還在猜測,姬鱗冰冷的聲音就從前面傳來:“你既這般空閑,就代我去看看那株白牡丹。”

冠文自園子門口探出頭去,踮起腳也看得不是很真切。

他只好向前挪了幾步,眼前的景象讓他很是吃驚,幹脆快步走了過去。

這回不再有濕冷的感覺爬上他的脊背。

所有潔白的花瓣都從花冠上脫落,委頓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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